In mathematics you don't understand things, you just get used to them.

包身

浙江,古称浙江承宣布政使司,康熙初年改为浙江省,延续至今,是个“七山一水两分田”的温婉的城市。几年前我独自去那边散心,钱塘江边微风拂面,水波粼粼。我走到一棵有着茂盛叶子的树下,看到近旁江水边有一位老太,这位老太后来和我一起坐到树下,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,她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:

我那时家里穷,四个妹妹,一个哥哥,再加上我,能干活的算上母亲也只有三个。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嘴又是最不讲理的,饿了就要闹,一闹父亲就更恼火,腕粗的棒子,打在女娃身上,也是不留情的。

我也饿,但我不叫唤,因为我知道棒子打起来多疼。于是我几乎不说话,母亲和父亲也当我不存在。吃饭总是我最后喝点稀水,换来的不过是免于皮肉之苦,而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。

说到这里,老太起身,垫了垫脚,我看着她磕出鞋子里的石粒儿,又说道:

有一天,爸爸从田里回来,兴高采烈地给大家说,福子撞上大运了,外村儿的纱厂老板看上了我,要我过去打工三年,每天能拿块儿把钱的工资,还包吃住。爸爸津津有味地复述着那个人对他讲的话,洋式的公司房子,吃的是鱼肉荤腥,不仅挣钱,还开眼界。

孩子的心总是敏感。除了父母的喜悦,我更感觉到被抛弃了。事实也的确如此。可我不敢违背他们的决定,任由兄弟姊妹们给我收拾东西了。送走至亲,反倒成了齐家欢喜的事。

第二天下午,我上路,回头看我的家人,脸上戴着如出一辙的笑容。我突然不想再看到他们,撇过头去,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,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。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。再回首,我家门已经紧紧关上。慢慢地,田野趋向了宁静,霞光逐渐退去。

到了工厂,第一眼看见的是门口的红脸保卫和巡逻的大黑狗。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出来,脸上堆满了笑,一边迎着我一边说:

“你就是福子吧,我和你爸爸是老乡!你放心,在这里的生活由我负责,有问题尽管提,你爸爸那边我负责联络,只要好好干活,亏待不了你!”

我疑心这确是一个善人,工厂从外面看上去也显得很气派,二三十层高的洋式公寓,一幢就能住下半个村的人吧。天气也作美,火红的太阳染透半边天,微风袭面,只是有些冷嗖嗖的,且有些不祥的鸦叫声。

钱塘江水仍是流着,天色显得有些阴沉下来。几只水鸟从上游飞来,又倏地分开,如烟尘弥散在天际。老太暂时陷入了凝塞。风尘拂过她的脸,剜蚀着饱经风霜的面庞。过了一会儿,仿佛想起什么,她继续道:

到了公司房子里,一层几个房间,一个大房间里摆三十二三张床铺,他引我到我的床位,就离开了,叫我”和前辈们熟悉熟悉“。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,不像人,倒像一把筷子散在地上。没人对我投来了友善的目光,我的加入没有分毫改变这里的空气。

那男的便是茶斋主任,在门口与我叮嘱时和善的面目第二天就全无了,那天我起得迟了,他走过来,手里执一条藤鞭,粗得像一根猪肠,散发着暗亮的油光,恶狠狠地说:

“去烧火,妈的,还躺着,猪猡!”

他狰狞的脸像是打在我心里的一记鞭,吓得我赶紧掀开被子——如果那层布能够称之为被子的话——胡乱而不像样地穿上衣服,赶忙跑到锅炉房。刚取下木材,就听到身后传来很大一声骂:

“死躺着不起来,早该打了!”

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郁结的绝望,每天要做的高强度的“生活”抹杀精气,稀粥里几近于无的能量遏止反抗的萌发,无时不在的请愿警断绝最后一条生路——逃。这个纱厂是一个无瑕的牢笼,通向自由的路只有刑满释放,与死路一条。

每晚躺在床上,我感不到劳累后歇息的解脱。肉体在呻吟,长时间蜷曲在梭机前的肌肉已经僵硬到连舒展都会有撕裂般的疼痛。身边有许多早我一年来的同乡,个个骨瘦如柴,会说出来的话,只有半夜幽幽的喘息:

“死了算了!”

她很久没动过姿势了,黄昏的衬托下,她与她坐着的石头仿佛融为了一体,就像一台古铜色的留声机。我凝塞无言,此时我不再想,为何她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异乡人倾吐,我只听着,让思絮随江流飘飞——

那天,我拼命地赶“生活”,可到下工的时候,机器上还挂着一半儿的量。工头来收查,我额头津出一层薄汗,心里清楚我将面对的。我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,愈发急快,汗滴化作豆大的珠,重重地砸在地上。猛然间,我的头皮传来一阵撕心的疼痛,果然发生了,我要被迫吞下这纱厂阴暗工房一隅的独裁的暴君的怒火了!眼前一黑,一瞬之间视线复苏,我能看到的只是模糊而昏暗的天井,后脑滞后而突然地涌上钻心的疼,有热热的东西从额头慢慢蜿蜒下来,紧接着是肩胛骨上一阵阵火辣的冲击。

“每天的生活,是规矩!“

“刚好,揍烂你的,给大家做个榜样!”

“到这儿来还他妈犯懒,活腻歪了!”

边骂,边瞄准肩上锁骨中间柔软的部分,下死劲踢。肉体的痛楚只在一开始刺激着意识,一踢,又一踢,我的精神渐渐迷失,原先炙烤般的疼痛,反倒愈发成为安抚睡意的镇定剂。就在我将去未去时,那个总是嘴角挂着笑意,欣慰地在我们做工时看着我们的东洋婆走了过来,摇了摇头,轻轻制止了土皇帝,仿佛对这不文明的惩罚很不认同。见了皇太后,土皇帝慌忙收住脚,点头哈腰地问好,眼睛简直笑成了一条缝,嘴弯喇出的褶皱比那些洋人老婆的裙摆还要花哨。我却得以松了口气,尽我全身的力气,无力而感激地看向她。她只是一笑,扭过头去,将工头轻轻拉近,在他耳边说些什么。工头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,眼睛弯成拱形,一边细细地打量着我。喧腾的空气此刻冰冷得像能凝出水来,我嘴角勉强提起的感激的笑凝固了。他走过来,拿起一个丢在地上的皮带盘心子,叫我顶在头上,东洋婆会心地笑了:

“迭个小姑娘坏来些!懒惰!”

工头学着同样生硬的调子说:

“皮带盘心子顶在头上,就不会打瞌!”

我才看清,那婆子“文明”的外壳下,分明是原始和野蛮的骷髅!

站在我面前的,是一个赤裸裸的恶魔,与另一个打着文明旗号的恶魔!

时间分秒过去,我的骨头再也无法承受我的重量,爱作弄人的小恶魔一般地在室中飞舞着的花絮,粘滞在被汗浸润的皮肤上,柔软而舒适的枕芯里的花絮,黏在我身上,成为刺痒与红疹的根源。我终于又要倒下了……其他女工匆匆走过我身边,仿佛我是一滩随处可见的枕芯,没有关切的目光,反而都低下头,眼睛撇向一边,紧抿着嘴,快步走过。终于我倒下了,皮带盘心子随意地在地上找了个位置,自顾自地散开,东洋婆早已信步离开,工头也看得乏了,打了个呵欠,随手拿起身边的鞭子,狠狠地往地上那团人肉抽一鞭,嘴角泵出一串愉快的笑:

“哈哈!”

“活该,杂种!”

老太沉默了一会儿,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,随后她抬起头,望向远处的江水,眼中带着一丝决然:

“然后我死了。”

我惊然抬起头,眼前哪里有什么老太太,只有钱塘江边随风摇曳的茂盛树叶和波光粼粼的江面。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影,可故事的真实感如此鲜明。我怔怔地站在那里,耳边回荡着江水拍岸的声音,仿佛刚从一场最真实的梦里醒来。这个温婉的城市地下,埋藏着丑恶与肮脏。

然而我望向黄昏的天空,有一朵金色的云,庇护着其光辉下的人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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